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短篇小说之谜

1998-03-25 来源:中华读书报  我有话说

以文字佶屈聱牙著称的短篇小说老作家李沉重的雷达表不走了。

永不磨损型X058729984号雷达表是十年前在王府井大街亨得利表行买得的,当时的价钱是一千四百九十六元。据说现在值八千块了。为何停摆?如果说是电池没电了,应该是秒针跳着五秒五秒地走。依旧例,秒针一进行超阶段运作,这就提醒表的主人该换电池了。可是这次,突然,说不走表就一动也不动了。

无限沧桑忆今昔。从前,把一只手表看得那样珍重。他是直到了一九五四年,最后一批供给制干部改成薪金制以后才买到了自己的第一只表,还托了一回人,花了上百块钱,买的是大英格旧表。然后有了国产表,他的第一只国产表是天津的“五一”牌的。没用两年,就一天快一个半小时地发作起急性病来了。怎么治也不灵。后来又换了“上海”牌黑盘的。“五一”牌拿到委托商店去寄卖(如今想起来他真无地自容),寄了半年,幸亏没有人买。否则他的良心怎么过得去!

雷达牌进家后,上海牌就不见了,这是至今没有解开的一个疑案。人生多疑团,思之心怆然。

雷达牌,拿去专门店换电池和擦油泥。要付九十元,等一周。李沉重打开自己的床头柜,拿出一个小盒子,那是参加庐山笔会时候赞助单位赠送的礼物,里边是一块镀金的印有企业名称的纪念表,拿回家后就放到小柜里去了——已经两年多了。现在打开,表是还有,也不走了,而且,表链也发乌了。

还有一对表,是在电视台做完节目送的,这个拿回家时间不太长。李沉重寻来搜去终于找到了盒子,一看,只是空盒,没有表了。

于是和妻子赵轻松研究这一对乾坤表的去向。赵轻松说大概是送给哪个新婚夫妇了,沉重不信,不依不饶,穷追不舍。轻松便说是送给娘家兄弟了。沉重甚是不快,说照你这样送法,我短篇小说写得再多再快再好再得弱彼儿奖也没有用了。

轻松大笑。逗你玩呢。伟大的作家呀,原来你是这样庸俗。你为什么庸俗?因为你的小说写得太脱俗了。文章太伟大,到了实际生活里,就只剩下渺小的那一面了。倒也情有可原。

赵轻松唱道:

英俊的男人见过万万千,

唯有你最讨厌,

虽然讨厌我还把你恋呀,

你吹牛从不怕舌头闪!

赵轻松提醒:电视台给的鸳鸯表恰恰是老公本人送给作协党组副书记的儿子啦。

我以为我有那么多手表,最后呢,这一个星期我竟然没的戴了。这就是老庄讲的那个道理啦:龙多不下雨,僧多不挑水,妹妹多了没有真情,虱子多了不咬———表多了没的戴没法看时间啊。

作家夫君!我给你留着呢。你忘了那个韩国留学生了吗?

李沉重大喜。于是翻箱倒柜,找了一个晚上。李沉重早就讽刺过赵轻松的善于收藏的本领,他歪引《红灯记》里鸠山找不着密电码时的台词说:共产党藏的东西国民党是找不到的。

韩国女学生送的表找到了,走着呢,然而是一块小小的坤表。表壳背后写有DAIWOO字样———戴吴?就是“大宇”公司的产品。

于是资深作家李沉重戴了一周坤表。在冥思苦想之中,似睡非睡之时,他仿佛听到小坤表莺声燕语地对李沉重讲话,它娇喘着告诉李作家,他戴过的或拥有过的X只手表,正好是X个精彩的短篇小说:就是说,他应该写五十年代的大英格故事,六十年代的五一牌故事,六、七十年代的上海牌故事,八十年代的雷达故事,九十年代的镀金表、电视台表、韩国女表与一切手表包括陈希同与何平小姐的劳雷士罗曼斯。小表的声音何等迷人,大珠小珠落玉盘,心花怒放,心慌意乱,销魂断肠恁可怜。

从此李作家的短篇小说大有精进,儿子刚刚结了婚的副书记说他的小说快要成为精品了。只是一周以后他闹了一场婚姻风波———差点和赵轻松离婚。迟了几天,他老交了九十元,取回了雷达牌,再次把小表交给李赵氏或李赵不轻松,赵轻松照旧以藏密电码的方式将之收藏起来。这之后,夫妻频频敦伦,感情渐渐复苏。终于,他们通知友人,次年六月庆祝他俩的蓝宝石婚,他们已经预订好了文豪大酒店的多功能厅———共有三十多家企业和传媒单位赞助他们的这次和睦家庭活动,据说这和什么文坛两派斗争还有关系,要长自家人的威风,灭对立面的志气。据悉,参加庆典的宾客每人将获得一只镀金表作为纪念云云。

李沉重近日常常做梦。他梦见走在沙里,每一脚都轻飘飘的,像是滑冰,又像是久病。走着走着他看见一株大黑草,带着锯齿,威严得很。

“你是谁?”他问,声音如在深井中。

无答。

“你是谁?”他又问,声音如在群山中。

无答。

“你到底是谁?”李公怒,大喝,于是群山回响,雪崩,泥石流,地震,暴风雨。

带锯齿的巨草不见,但有一些模模糊糊的纸片,如李公小说集活页然。

李沉重继续滑行。

两片柔软的嘴唇。一个温柔的吻。李公难以自持,但他还是拼命地告诫自己,这么大岁数了,不要闹笑话。而且,冬不藏之,春必瘟之。但他还是浑身发软。

呵,是什么,把他的脖项围得紧紧的?是人?情人还是敌人?是蛇?毒蛇还是无毒蛇?

他醒过来了。没事。

这是什么意思?是小说还是非小说?主题是什么?找不着主题,他写不成小说。

他又睡着了,眼睛里含着泪。

李沉重带的一个文学创作研究生名李亦不轻,挂职下放深入生活。担任一个县的文教局副局长。

他们县剧团排了一台内容健康的晚会,恰好省里的一位领导路经此县,李亦不轻研究生便请领导观看他们的晚会,以示关怀鼓励。

领导看了一半,要走,要赶最后一班火车。于是未来的大作家亦不轻下令正在演出的演员暂停,与领导合影。合影完了,再演。

演出正进行到比较煽情的场面,台上台下即将痛哭失声,插上一个领导接见合影,便有些不伦不类,观众演员,哭笑不得,觉得烦人。

这个事就传开了,愈传愈夸张愈不好听。有人说,这应该编入韩复榘新编故事集。

李沉重怒,把这个研究生除名打发了。

过了一些日子,李亦不轻把他的这一段经历写成了短篇小说,小说获得了当年的地方文学大奖提名,都说这篇作品是什么回归传统了。但李亦不轻已无法再在那个县挂职了。人们说这小子,吃谁的饭砸谁的锅,他的名誉受到很大伤害。

李沉重叹道,早知道你写,还不如我写呢,我写至少会空灵美文一些,堆砌生活素材,算什么小说?

不久,李沉重与李亦不轻和好了,他们常常切磋琢磨,常常共吃涮羊肉火锅,常常共读并讨论新到的《北京文学》杂志,特别是杂志上刊载的“新星杯”短篇小说大赛参赛作品。

(摘自《北京文学》1998年第1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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